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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考古文献与楚辞研究

2012-07-31

二十世纪特别是建国以后是楚辞研究的丰收季节,而楚辞研究的空前繁荣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本世纪众多考古文献的发现〔1〕。 这些在地下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古文献,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丰富灿烂的古楚文化世界,并以它们的不容置辩的特殊权威性,为楚辞研究提供了极其重要的证据或旁证材料,从而将楚辞研究不断引向深入。

本世纪考古文献对楚辞研究的巨大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推动了对屈原生辰的研究。此前研究屈原生辰,主要是根据《离骚》中“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由于这两句诗涉及到古代天文学、历法学上极其复杂的问题,所以古今学者对这两句诗的理解分歧极大。王逸认为“摄提”是指“摄提格”,太岁在寅曰摄提,这是以岁星所当的年次而言;朱熹则以为“摄提”是星名,这个摄提星随斗柄以指十二辰,这里以摄提星所指的月份而言。按王逸之说,屈原这两句诗是自叙年月日;而从朱熹之说,屈原只叙其出生的月日而没有提到出生之年。王逸、朱熹哪一种说法正确?过去很难说得清楚,因为这两种说法都可以从《史记·天官书》中找到证据。1976年陕西临潼县出土了一件“利簋”,器内有铭文4行,32字, 记述了周武王伐纣的过程。汤炳正先生在经过认真考证后认为,“利簋”铭文“岁鼎克”三字中,“岁”指岁星,古人或称“摄提”,今人称为木星。“鼎”即贞,训为当。“克”与“辜”同字,为月名,十一月为辜。“岁贞克”意为岁星正当十一月晨出东方,此系指木星的会合周期而言。这样,“利簋”铭文“珷征商,唯甲子朝,岁贞克,昏夙有商”就与《史记》的“正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的记载完全吻合。“利簋”铭文“岁贞克”,与《离骚》“摄提贞于孟陬”说的是同一范畴的问题,都是以岁星的运行标记年月。若按《离骚》为例,铭文可以引申为“摄提贞于仲辜”;若以铭文例之,《离骚》中的“摄提贞于孟陬”也可以简化为“岁贞陬”。《离骚》中“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这两句诗的大意是:岁星恰恰出现于孟春正月的那个月、庚寅这一天我降生了。这里屈原虽然没有正面记述诞生之年,但是凡夏历正月岁星晨出东方,正标志着这一年必然是后世所谓“太岁在寅”之年。这就说明了王逸以“摄提”指木星所

当年次之说的正确性,而朱熹关于“摄提”是指星名的说法是片面的。围绕“摄提”的理解而展开的两千年的学术论争,终于赖“利簋”铭文而有了一个小结。

既然确定了“摄提”是指太岁在寅之年,那么屈原究竟生于何时呢?由于人们所依据的资料不同和推算方法各异,所以推算出来的结论不尽一致,较有影响的有生于公元前366年夏历正月、前355年夏历正月、前343年夏历正月二十一日庚寅、前340年夏历正月初七日庚寅、 前339年夏历正月十四日庚寅、前335年夏历正月初七日庚寅这几种说法。 汤炳正先生认为,最可靠的探索方法是:能找到一个与具体历史年代相结合的、以实

测的岁星晨出东方的年月为标志的原始资料,再用岁星的恒星周期和会合周期进行推算。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的竹简《汉武帝元光元年历谱》,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五星占》,正好满足了这个需要。天文学家根据汉简《汉武帝元光元年历谱》和帛书《五星占》,计算出周显王三年(公元前366年)正月, 木星的位置恰恰是晨出东方,即所谓摄提格之年。以此为座标,再运用木星的会合周期和恒星周期的规律,并结合《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楚世家》中的历史资料,可以推算出屈原的出生年月。从周显王三年,木星经过两个恒星周期即24年的运行,于楚宣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42 年)正月又晨出于东方,这一年应当就是《离骚》“摄提贞于孟陬”的“摄提格”之年。又根据日本学者新城新藏的“战国长历”该年正月朔乙丑进行推算,这一年的正月二十六日恰恰是庚寅日。因此屈原应当是出生于公元前342年夏历正月二十六日,亦即楚宣王二十八年乙卯, 夏历正月二十六日庚寅〔2〕。这一推算的证据比较充分,论证科学严密。

第二,揭示了屈原生辰的宗教意义以及屈原生辰与创作之间的种种联系。前人只知道屈原生辰是一个吉日,但对其具体的宗教内涵并不很清楚,尤其是屈原生辰与他的作品中的艺术现象之间的联系,对人们更是一个难解之谜。湖北云梦出土的秦简《日书》对此提供了理解的线索。云梦本为秦地,据学者研究,云梦秦墓墓主喜为入秦之楚国遗民,因此,《日书》名为秦简,实则反映了楚人的宗教意识。《日书》给人们的启示至少有四点:其一,说明楚人具有以生日占卜吉凶的习俗。《日书》869至878简、1134简至1141 简分别以六十甲子各系以吉凶, 例如869简:“甲戍生子饮食急。甲申生子巧有身事。甲午生子贫有力。 ”等等。这表明楚人认为生辰决定了人们一生的命运,因此极为重视生辰的吉凶。《离骚》首叙生辰,与这种重视生辰吉凶的习俗不无关系。其二,伯庸给屈原取字“灵均”,可以在《日书》中找到依据。《日书》875 简:“庚寅生子女为贾, 男好衣佩而贵。 ”“贾”字据《日书》1137简,应该作“巫”。屈原生于庚寅日,命中注定带有巫的色彩,“灵均”之“灵”,实际上就是巫,楚人称巫为灵子。

其三,《日书》所说的庚寅日所生的男子爱好“衣佩”,这在屈原作品中更有充分的体现,例如《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又如《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其四,《离骚》开头所写的“帝高阳之苗裔兮”,这是作者表明世系的高贵,而《日书》说庚寅日生男为贵。将《日书》与《离骚》相比较,就可以发现屈原的生辰确实具有丰富的宗教内涵,而对生辰吉日的崇拜,影响到屈原一生性格的形成,并因此影响到屈原的楚辞创作。〔3〕

第三,为批驳楚辞研究中的某些奇谈怪论提供了铁证。本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些学者提出屈原否定论的观点,其中何天行在三十年代著《楚辞作于汉代考》一书,提出《离骚》为汉代淮南王刘安所作。这些观点在五六十年代又被日本学者重新提起,再次掀起屈原否定论的浪潮。《离骚》的作者究竟是屈原还是淮南王刘安?考古文献对此已经作出明确的回答。1983年第2期《文物》杂志发表《阜阳汉简简介》一文, 其中说:“阜阳简中发现有两片《楚辞》,一为《离骚》残句,仅存四字;一为《涉江》残句,仅存五字,令人惋惜不已。另有若干残片,亦为辞赋之体裁,未明作者。”经考古界分析,出土文物上有“女(汝)阴侯”铭文及漆器铭文纪年材料,确认墓主是西汉第二代汝阴侯夏侯灶。夏侯灶是西汉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子,卒于汉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 年),因此阜阳汉简的下限不会晚于这一年。据《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载,淮南厉王因图谋不轨而死,孝文帝八年(公元前172年), 乃封其子刘安为阜陵侯,其时刘安仅七、八岁;孝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 年),又改封刘安为淮南王。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 淮南王刘安入朝。《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所叙淮南王刘安受封的时间,与《史记》完全相同。惟于汉武帝时刘安入朝之下,补入汉武帝“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等语。何天行在《楚辞作于汉代考》一书中认为,汉武帝让淮南王刘安所作的《离骚传》就是《离骚赋》,由此得出《离骚》乃淮南王刘安所作的结论。按此说法,刘安入朝创作《离骚》的时间是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那么,为什么《离骚》汉简竟会在死于26年以前(汉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 年)的汝阴侯夏侯灶的墓中出现呢?那时刘安不过十四、五岁,并无入朝武帝之事。阜阳汉简的出土,无情地粉碎了何天行关于淮南王刘安作《离骚》的神话。〔4〕

第四,为屈原从事巫术活动提供了旁证材料。考古文献表明,楚国上层贵族信巫成风。1965年在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楚墓出土了一批珍贵竹简,据考古学家测定,墓主大约死于楚威王时期或楚怀王前期。墓主名叫邵固,是楚悼王的曾孙,生前为楚王侍者,与楚王关系密切。1977年又在湖北江陵天星观一号楚墓发掘出一批竹简,墓主为邸@②君番勅,位为上卿、上柱国之属,据考古测定,他大约死于楚宣王或楚威王时期。两批竹简上都有祭祀和卜筮记载。望山一号楚墓竹简记录的祭祀对象除楚之先公先王外,还有“大水”、“句土”(后土)、“司命”等山川神祗。天星观一号楚墓祭祀的鬼神有“司命”、“司祸”、“地宇”、“云君”、“大水”、“东城夫人”等。望山一号楚墓竹简记载有为墓主邵固占卜的情况,其内容有关于邵固能否得到职位等等。

天星观一号楚墓竹简的卜筮简文记录了十余人以多种占卜工具分四个年份为墓主贞卜。卜筮的内容可分为三类:一是贞问忧患和疾病的吉凶;二是贞问“侍王”是否顺利;三是贞问迁居新室是否“长居之”、前途如何等等。过去曾经有人对屈原作品中为什么有这么多涉及巫术方面的内容而感到困惑不解,上述秦简《日书》从生辰崇拜方面解释了屈原崇巫的现象,而江陵两墓竹简则进一步表明,象屈原这一类的楚国上层人物,接触卜筮和祭祀这一类的东西是很容易的事情。将江陵楚墓竹简所载诸神和《楚辞·九歌》祭祀的神灵进行对应比较,可以发现竹简所载的神与《九歌》所描写的神都是相互配套的,各自成为一个比较完整的系列,这进一步为人们了解屈原当年从事巫术活动的具体内容提供了旁证材料。〔5〕

第五,为屈原作品中某些艺术手法的运用提供了参照物。1973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帛书《相马经》。帛书《相马经》,和传世的本子在内容及文体上都出入很大,从它的文体类似于赋和提到南山、汉水、江水等迹象来看,它极有可能是战国时代楚人的著作。帛书《相马经·大光破章》在语言表现上有四个特征:一是用一系列的比喻表现作者的思想,同一般叙述中偶然夹进一两个比喻句子的情况不同;二是经文

中只出现喻体,不出现本体,它同本体的联系主要依赖于人们约定俗成的比喻习惯;三是喻体同本体的联系显示了一定程度的稳定性;四是喻体和本体之间有着较多的联系。这些特征同屈原作品中比喻象征的手法比较切近;一是屈原作品中往往运用一连串的比喻来表现一个意思,例如《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以下八句,就是以种植芳草来比喻培育贤才,并以众芳芜秽来比喻贤才变节从俗。屈原作品有时甚至是用全部象征的手法来表现思想或情绪,例如《离骚》中的天上三日游、求女等等;二是屈赋中多用象征的手法,其中用比喻亦以暗喻为多;三是表现了喻体、象征体与本体之间较稳定的联系;诸如反复以兰蕙比喻贤才或高尚的品德、以美人喻君王等等;四是喻体和本体在特征方面显示了较多较复杂的联系,例如因为将君王比为“美人”,所以用“蛾眉”比喻自己之贤能,以“求女”比喻可以通于君侧,以“众女”比喻朝廷结党营私的人物。帛书《相马经·大光破章》与屈原作品在艺术手法上的相似之处,说明屈原作品中的比喻象征手法不是凭空产生的。〔6〕

第六,为确定屈原某些作品的具体创作年代提供了佐证。例如《九章·哀郢》中有“遵江夏以流亡”、“过夏首以西浮兮”诗句,有些学者曾认为江夏、夏首为西汉地名,因此怀疑《哀郢》不一定作于战国时期。1957年和1960年在安徽寿县出土的鄂君启节对此提供了佐证。鄂君启节为青铜制造,有两组,每组原为5枚,合成竹简状,上有错金铭文。甲组现存2枚舟节,为水路通行证;乙组现存3枚车节,是陆路通行证,是楚王赐给鄂君启的符节。郭沫若先生认为鄂君启节铭文中“大司马邵@⑤败晋币于襄陵”,就是《史记·楚世家》所载公元前323 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可知此节铸于楚怀王六年,可能正是楚怀王任命屈原为左徒的时期〔7〕。 谭其骧先生考证其舟节路线为:自鄂往,逾湖,上汉,庚鄢,庚芑阳,逾江,庚黄,逾夏,入汜。逾江,庚彭@⑥,庚松阳,入浍江,庚爰陵。上江,入湘,庚@⑦,庚邶阳;入@⑧,庚鄙;入资、沅、澧、油。上江,庚木关,庚郢〔8〕。这几条路线大概是楚国当时主要的水路交通干线, 与《哀郢》所记诗人东迁的路线是彼此一致的。“遵江夏而流亡”是诗人总写东迁的路线途径,鄂君启节舟节中的“逾夏、入汜、逾江”同“遵江夏而流亡”是同一航道中的两次旅行,“江夏”应该理解为水名,与汉置江夏郡无涉,因此《九章·哀郢》应该作于战国后期的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