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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地质人的故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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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2


  在专政指挥部,每个封闭黑牢都是高灯长明。苏启哲是单独关押的“重犯”,待遇更不同于他人,两只强光探照灯彻夜悬在她头顶,一切隐私都无法保护。不许上厕所,又不给便盆,小便只能解在报纸上,报纸上印有毛主席语录,她因此罪上加罪,被打得死去活来。实在忍受不了折磨,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把电源接在两个拇指上,指头烧焦骨碴都露出来了,人没死成,却又增加了对抗群众运动,企图畏罪自杀的新罪名。
  有一次,实验室毒气发生泄漏,别人都远远跑开,只把她一人堵在毒气弥漫的房间里处理现场,好像一旦成了“反革命分子”,生命就不是生命。那一刻,她不知想过没有,比毒气更毒的究竟是什么?
  造反派还强迫她的几个子女开家庭批判会,利用孩子的幼稚,刺庝母亲,伤害亲情。
  打倒“四人帮”两年后,玉门局仍不愿给苏启哲彻底平反,坚持要在结论里留“尾巴”。她在申述里写到:“我的主要问题只有66年在疗养院时说的那一条(关于个人崇拜的),而且那一条包含了对林彪形左实右路线的恨……在歪曲、诬蔑、捏造、篡改、罗织下,我的罪状越来越多。这些问题是产生于逼供信之后,没有逼供信也就没有问题,此复查报告仍让我承认揭发指证,什么‘三人证明’‘一人揭发’之类,全是假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反映的真相被后来的事实证明。
  即使平反以后,歧视、侮辱也没有离她而去。平反大会刚开过,石油部工作组还未撤离,配合苏启哲搞实验项目的一个青工为独享科研成果,竟对她大打出手。事后那人解释说,自己所之以动手,是“忘记苏启哲已经平反。”如此说来,在一些人眼里,没平反的“反革命分子”可以不当人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实际情况正是如此,所以有许多人不堪忍受,选择自杀。
  1968年6月7日以后,苏启哲不再动轻生念头。为了已经失去父亲的四个孩子,她必须含垢忍辱活下去。可是,身陷牛棚的母亲,又能给孩子多少呵护?两个上初中的孩子被送到农村插队,幼子和小女经常吃不上饭,13岁的哥哥和7岁的小妹有时靠给人从水站抬水换一半个剩馒头吃,饥寒惊恐日复一日……
  1970年3月,“一打三反”运动刚刚开始,市区雪地上出现了两条反对毛泽东的标语。玉门市革委会和石油局革委会联合行动,把雪地标语列为反革命大案,做出从快从重处理部署;一张天网迅速展开,政治空气紧张的像随时要爆炸。很快,苏启哲13岁的幼子王亦平被圈定为嫌犯。理由似乎充分得很,“小反革命”对无产阶级专政有杀父之仇。
  王亦平先被关在阴暗湿冷的地下室里,屡遭拳打脚踢皮带抽。深更半夜,把他按在西河坝的绝壁上恐吓:不招供就把你踢下去摔死!看着深不可测的峡谷,他除了违心地认罪已别无选择。6月15日,他被正式收监拘留,全市召开公捕公判万人大会,他被五花大绑拉去示众。他后来回忆会场情景,头被两个警察按得只能看见脚面,耳边回响着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那一刻,他非常难受。越难受,就越怀疑自己真是反革命。
  两年后他被无罪释放,释放决定这样写:
毛主席语录
要过细地做工作。要过细,粗枝大叶不行,粗枝大叶往往搞错。
玉门市革命委员会保卫部 玉门市公安机关军管会关于对王亦平的处理决定
王亦平受其家庭影响,思想落后,于一九七零年六月十五日因书写反动标语被拘留,后经审查书写反动标语问题予以否定。但有一般性的错误言论。为此,对王亦平批评教育,无罪释放。
特此通知
玉门市革命委员会保卫部(公章)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三日
  王亦平坐牢两年的代价,是1978年平反后区区百元冤狱费,还有三十岁就全部脱落的头发。
  在兰州大学中文系读书时,他曾写过狱中难友,一个因反革命罪被枪毙的女大学生。别人建议他动笔写一写自己的经历,他却一直未动笔。据说那年头坐过牢的人,出狱前都要受特别教育,许多人对自己的案情默然。
  在非人境遇里坚持活过来的人,情感意志都有非凡强度和韧性。苏启哲忍耐的极限是1978年。冤案平反后,从高压下突然解脱,她精神失重了。回归社会的第一个春节,苏启哲出现明显精神分裂症状,她时时为臆想中的迫害焦虑,惊恐,狂躁,甚至歇斯底里。别人走出阴霾时,她却陷入更深的黑暗。
  对她来说,油城玉门处处皆是伤心地,触发惨痛回忆的场地、人物太多了,她病越来越重。犯病时,她能整整疾行一夜,边走边自言自语,一会儿要去找回丈夫,一会儿要甩掉跟在黑影里的杀手;她还不停地催促孩子们跟着她走,往没有危险的远处走……

有鉴于此,一些“老玉门”出面声援呼吁。1985年,石油部报经中组部经济干部局备案,把苏启哲和次女调到四川石油管理局。此前,时任石油部副部长的赵宗鼐出面协调,把从兰州大学毕业的王亦平分配到四川石油局党委宣传部工作。
  恢复高考后,苏启哲的三个儿女上了大学,没上大学的大儿子也自学成高级技师;大女儿后来任九三学社甘肃省委员会副主委、省政协常委兼副秘书长;小女儿三医大毕业,在石油职工医院当眼科医生。苏启哲晚年生活最大的安慰是,看着子女努力上进,事业有成;看到了孙女外孙女先后从兰州大学和北京大学读完硕士,都留在高校工作;看到了活泼可爱的第四代笑脸相迎。
  如果说此前还有过一些安慰的话,那就是打倒“四人帮”以后,部分揭发者陆续否定自己做过的伪证。事实正如苏启哲先前的申述材料所说,那些伪证是在专政指挥部高压下产生,有些干脆就是在刑讯逼供中按要求做的。人们把真相说出时,也就开始了灵魂的自我修补。对许多人而言,良知的回归,是走出“文革”梦魇的必由之径。苏启哲清醒时,不止一次感叹,只要条件许可,相信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把做人放在立身行事的应有位置。

启智正人横祸后独擎残家亦慈亦严懿行有继
哲礼传嗣逆境里共济同舟向真向善俯仰无愧
——成都大朗陵园王鉴之苏启哲墓对联


  苏启哲始终没有摆脱精神分裂症纠缠,后来又遭癌症侵袭。她在两种疾病的折磨下顽强地坚持了十年,逝世前,骨瘦如柴面容脱形。
  苏启哲留下的遗物中,有一份玉门石油管理局党委的玉局党字(78)155号文件《对王鉴之同志问题的复查处理决定》。《决定》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打人凶手认真追查。”这句话已在档案里沉寂了四十年。
  这种没人落实的空话,尘封于为数不少的“文革”案卷里,就像躲过风头的众多打手,安然地活跃在人群中。
  ……抡棍挥鞭的,舞文弄墨的,设局下套的,灭迹消踪的,各色打手是“文化大革命”特产,也是人性丧失、文明堕落、社会毒化标志。运动持续的高压态势,催化了人之恶变,激活了一些人的暴戾残忍。谁迫害人办法多,有创意,心肠硬,敢下手,谁就革命立场坚定,就是对敌斗争有勇有谋。主政者大言炎炎,要“稳、准、狠”地打击敌人,而打手们只是力行一个狠字。这类人如果不是在“文革”舞台上表演一番,真是无法相信,人究竟能邪恶狠毒到何种地步!人们指望恶有恶报,实际上在后来清查中,由于种种原因,把账都记在“四人帮”身上,并没有追究多少个人责任。
  问题是,也没看到有人为“文革”恶行自责忏悔。拒绝忏悔的打手,把自己永远定位于“鹰犬”……既如此,那么羞耻感、罪孽感、自责心、忏悔心当然不复存在。
  季羡林先生认为,“文革”中的害人者中的绝大部分是由于糊涂,油蒙了心而害人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也是受害者。他还指出:“但在害人者之中,有一小撮则应另当别论。这种人挖空心思,采取一些极其残酷的匪夷所思的手段折磨别人,比医学上所谓“迫害狂”还要厉害百倍千倍,说他们是畜生,是抬高了他们,他们应当位居畜生之下。”季先生希望:“要这些人拿出良心来写一点当年折磨人迫害人的行动和心理状态,如果他们做了,也会给我们子孙后代留点极其宝贵的遗产;然而,这是与虎谋皮,戛戛乎难矣哉!”(摘自《<共和国内乱的年代>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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